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新周刊 (ID:new-weekly),作者:桃子醬,編輯:Felicia,題圖來自:AI生成
誕生于18世紀中期的《紅樓夢》,迄今已流傳二百余年。如同莎士比亞戲劇之于英國、巴爾扎克《人間喜劇》之于法國、托爾斯泰《戰爭與和平》之于俄羅斯,《紅樓夢》正是中國人的美學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入口——它所描摹的,正是“中國之心”。
曹雪芹在《紅樓夢》開篇即特別強調,本書既“無朝代年紀可考”,也“并無大賢大忠”。這一聲明的用意在于:它并不針對某朝某代,而是意圖對普遍的人性進行反思。如果說《三國演義》《水滸傳》講的是他人的故事,《紅樓夢》講的則是我們的故事。
這使得《紅樓夢》成為超越時代的偉大小說,至今仍與我們產生關聯。生活美學、生存智慧、人際交往等,皆可從中借鑒。
在《紅樓夢》中,以“金陵十二釵”為代表的女性群像光彩奪目,她們無論是行止還是見識,都超出男子之上;而她們的命運,展示了豐富的生命類型,讓讀者讀來更有代入感。
每個讀者在閱讀《紅樓夢》時,都會代入自己的知識結構、人生體驗和哲學關懷。也因此,在不同的人生階段讀它,會有不同的體悟。少年人從中看到愛情,中年人從中品讀人生,老年人則從中獲得釋然。就像王蒙所說,“讀一部《紅樓夢》,等于活了一次,至少是活了二十年”。
一部作品,只要持續有人閱讀它、解讀它、發掘它,它就不會過時。
進入正文前,不妨先做一道測試題:賈寶玉是不是賈府的長房長孫?
如果你回答“不是”,恭喜你,你對《紅樓夢》是有所了解的;如果你回答“是”或者“不確定”,請自行面壁1分鐘進行反思,然后,立刻、馬上,復習《紅樓夢》第五十三回“寧國府除夕祭宗祠”的情節,其中明確指出,“賈蓉系長房長孫”。
此處并沒有內涵越劇演員陳麗君的意思。她可能是出于口誤,才在受訪時說出賈寶玉是“長子長孫”,她的后半句話就說得挺好的——“他在那個時代里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”。
對此,江蘇省紅樓夢學會會長、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苗懷明回應道,這說明人們對《紅樓夢》了解的匱乏。當下確實有不少人沒有看過《紅樓夢》原著,只是通過青少年版改編本、電視劇等了解皮毛,所以,苗懷明呼吁,了解經典,還是應該去閱讀原著。
如果從1791年程偉元、高鶚刊印活字本《紅樓夢》,即胡適命名的“程甲本”算起,《紅樓夢》正式面世已有234年。實際上,1791年之前,曹雪芹所著的《紅樓夢》早已誕生,只不過早期它一直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小圈子內流傳。
清代畫家改琦繪制的《紅樓夢圖詠》其中一幅——通靈寶石、絳珠仙草。(圖/東京藝術大學圖書館藏)
眾所周知,莎士比亞的劇作是人們了解英國的窗口;莫里哀的戲劇、巴爾扎克的小說教人讀懂法國;而要進入俄羅斯人的心靈世界,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是不二之選?!都t樓夢》正是與這些名作比肩的巨著,它引領我們觸達評論家李敬澤所說的“中國之心”——杰出的中國文學作品,往往通過對具體人生場景、情感模式等方面的描述,展現中國人所生活的世界,以及他們感受世界與人生的眼光和修辭。這一切所構成的精神框架,即“中國之心”。
也因此,雖然《紅樓夢》所描述的人和事已經遠去,但其“中國之心”的內核,超越了時代背景的局限,讓它至今與我們產生關聯。生活美學、生存智慧、人際交往等,都可以從中借鑒,可謂我們的生命之書。
它不單是影視劇改編的富礦,甚至為“搞抽象”提供了素材,比如當代年輕人讓林黛玉與“哈利·波特宇宙”中的大魔頭伏地魔成為CP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又怎么不能說《紅樓夢》具有后現代性呢?
一、為什么年輕人不愛看《紅樓夢》?
2013年,出版機構理想國推出了“死活讀不下去的名著”排行榜,四大名著悉數躋身前十位,《紅樓夢》更是超越《尤利西斯》《追憶逝水年華》等公認“難啃”的名著,排在第一位。當時就有人表示不解:《紅樓夢》這樣一部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,怎么會有人讀不下去?
《紅樓夢》
[清]曹雪芹著/高鶚
人民文學出版社,1996-12
有學者發現,當代讀者特別是年輕族群對《紅樓夢》的接受呈兩極化境況:喜歡癡迷者不乏其人,敬而遠之者也不在少數?!都t樓夢》讓年輕人望而卻步的原因,有人總結如下:
其一是文字典雅精深?!都t樓夢》的語言半文半白,使用了大量南京方言,將中文的諧音文化運用到極致,又有大量的詩、詞、歌、賦,以及酒令、聯額、對句,需要一定的閱讀能力。
其二是象征隱喻難讀?!都t樓夢》草蛇灰線,伏脈千里,主線、副線經緯交織;并且隨處可見讖語,包括詩讖、語讖、戲讖、迷讖、畫讖等,使得整部小說充滿象征與隱喻,增加理解難度。
其三是篇幅富于挑戰。《紅樓夢》前八十回有約61萬字,程高本一百二十回則有約96萬字,要閱讀這樣的大部頭,需要極強的耐力和定力。
其四是人物關系復雜。《紅樓夢》人物眾多,民國時出版的《紅樓夢人物譜》共收入721人(注:后亦有學者統計,《紅樓夢》中共出現過900多位人物)。賈史王薛四大家族,金陵十二釵正冊下又有副冊、又副冊,再加上丫鬟、小廝、仆役,關系錯綜復雜,要進入“大觀園宇宙”并非易事。
其五是生活距離遙遠。《紅樓夢》成書的年代是清朝中葉,那種貴族式的大家族生活,當代人是難以想象的。
至于最大的障礙,或許是《紅樓夢》所區別于其他古典名著的濃郁的悲劇氣氛。一個大家族由盛而衰,一場美好的戀愛歷經曲折卻終究以悲劇收場,會讓需要應對諸多生存壓力的年輕人難以接受。
不少學者認為,作為經典,《紅樓夢》當然具有研究價值;但在當下,推廣和普及《紅樓夢》比純學術性的研究更為重要。這也是解讀《紅樓夢》的長短視頻不乏受眾的原因。其中,視頻創作者“米三漢”制作的長達450分鐘的視頻《一口氣看〈紅樓夢〉》,2024年僅在抖音平臺就有3億次播放量,獲得了1282萬次點贊。
米三漢的角色,相當于“現代說書人”。他按照《紅樓夢》的回目,逐一串講故事場景。在講解中,他把視頻畫面分為三欄,中間是主畫面,左側欄用來提示知識點,右側欄則用來梳理情節線索。比如,在介紹寧、榮二府時,他在主畫面用思維導圖的形式梳理人物關系,左側欄是他整理的以名字區分賈府爺們兒輩分的口訣——“[文]爹(攵),[玉]兒(王/玉),[草]孫(艸)”,右側欄寫的是“絳珠草/以淚報恩”,也就是黛玉的來處。
(圖/視頻平臺截圖)
在評論區,有人表示,自己是為了高考才來看這條超長視頻的,沒想到越看越上頭,最后脫離了“為了看《紅樓夢》而看《紅樓夢》”的階段,真正喜歡上了《紅樓夢》?!拔业囊曨l最大的作用,就是可以讓大家伙兒看原著的時候會輕松很多,不會記不住人物,不會搞亂情節”,米三漢這樣表示。他呼吁,大家伙兒有時間還是要看原著,“二刷三刷四刷才是《紅樓夢》的打開方式”。
二、那面名叫“風月寶鑒”的鏡子
至于《紅樓夢》的打開方式,有很多種:職場×《紅樓夢》——你可以把賈府看成一個家族企業,賈母是董事長,王熙鳳是總經理,賈寶玉則是享受家族基金的二世祖;推理×《紅樓夢》——比如日本推理作家蘆邊拓的《紅樓夢殺人事件》虛構了大觀園連續殺人事件……
藝術學博士、小說家計文君把《紅樓夢》中那面“風月寶鑒”比作哈利·波特宇宙中的“厄里斯魔鏡”?!坝?span id="n6kvjxv" class="text-remarks" label="備注">(desire)顛倒過來,就成了“厄里斯”(erised),所以厄里斯魔鏡可以反映一個人的渴望、想象或心中所求。風月寶鑒同樣如此,賈瑞從中看到了色欲,并沉溺其中。在《紅樓夢》中,只有賈瑞被風月寶鑒所惑。計文君從厄里斯魔鏡得到啟發,有了一個新思路:假如照鏡子的是寶玉、黛玉或寶釵,他們會看到什么?再延伸開去,假如是你我來照呢?
計文君得出的答案是:“(它)照見的是人的匱乏與有限,同時背面提醒的是你對你自己匱乏和有限的理解和警惕。”
學者嚴鋒也認為風月寶鑒中的畫面是欲望的投射,不過他側重從虛擬現實的角度來看待它。在論文《假作真時真亦假:虛擬現實視野中的〈紅樓夢〉》中,嚴鋒指出,這面鏡子從造型、功能和使用方式上來說,同今天的虛擬現實設備實在是太接近了,用戶可以通過它們走進夢想的空間,與虛擬的欲望對象進行各種交互,沉浸其中,難以自拔?!斑@是一個具有科幻意味的穿越時空的門戶(portal),也是各種電子影像、游戲設備乃至整個網絡的化身,賈瑞就是今日網絡游戲和成人視頻沉迷者的前輩?!?/p>
同理,太虛幻境就是《紅樓夢》中最具虛擬現實意味的空間。在這里,賈寶玉跟賈瑞一樣,通過虛擬現實媒介經歷了一次虛擬性愛。
嚴鋒認為,與其他文學作品相比,《紅樓夢》有一個更接近“純粹”的虛擬現實的特征,那就是它具有格外強烈的沉浸感,并因此形成了特殊而龐大的“紅迷”群體。
“《紅樓夢》中的人物、環境乃至事件,既真實,又夢幻;既具象,又抽象;既有形,又無形;既可視,又不可視。從這樣的角度,也可以理解為什么對于很多紅迷來說,對其影視的改編都有各種各樣的抗拒,因為都是對這種不可視的可視性的破壞,也是對其獨有的沉浸感的破壞?!眹冷h寫道。
在嚴鋒看來,總體而言,《紅樓夢》是一個角色扮演游戲(RPG)。比如“劉姥姥一進榮國府”,在游戲玩家眼中就是一個典型的冒險RPG場景:游戲人物(劉姥姥)來到某個市鎮或城堡,探索未知環境,設法通過關卡,與NPC(非玩家人物,即這一段里出現的門房“眾人”)交談、搜集線索,尋找解決難題的辦法。榮國府這個活生生而又充滿未知懸疑的世界由此浮現一角,而這一切都是讀者/玩家通過劉姥姥的視角和行動展開的。這樣的打開方式,是不是就有趣多了?
三、假如《紅樓夢》湮沒了……
在小說《〈紅樓夢〉彌撒》中,作家陳春成虛構了一個《紅樓夢》不復存在的未來。小說中把《紅樓夢》完成的那一刻稱為“紅點”,而《紅樓夢》文本在紅點之后就開始消失:八十回后的部分,作者在世時已經遺失;之后,一步步地,“消失似乎是在紙上、電子文檔里和人的記憶中同步發生的”,終于在某一天,所有版本的《紅樓夢》上只剩下一堆凌亂的偏旁和筆畫,像千軍萬馬的殘骸。
《夜晚的潛水艇》(收錄有《彌撒》)
陳春成著
上海三聯書店,2020-09
在小說中《紅樓夢》也曾出現回光返照。比如,某天早上,動物園里一只熊貓突然拔出口中的竹筍,對面前的游客說道“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”,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吃筍。那些宛如神諭的話語隨機出現,被人們心記、口傳、手抄,并以殘片的形式秘密流傳——當局下了“禁紅令”,紅學會也成為地下組織。于是,唯一有著《紅樓夢》閱讀記憶的陳玄石,負起了復原其文本的使命。
當陳玄石將《紅樓夢》復原到第五十回時,紅學會的秘密據點被當局發現,之前所復原的部分被燒毀,紅學會成員被殺。臨死前,他們紛紛背誦自己最喜歡的段落,“有背‘花解語,玉生香’一回的,有背海棠社吟詩的”,紅學會副會長燕同杯念的是這一段:“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,亦無足嘆惜,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,亦可謂糊涂鬼祟也。”
此后的日日夜夜,陳玄石雖然身在石牢中,但他實際上活在關于《紅樓夢》的記憶里。他發明了一個玩法,用以消磨歲月:他附體在某個角色身上,隨其在情節中流轉,過完這個人的一生,之后再換另一個。奇跡般地,那些在八十回的邊界處中斷的每一條命運,像藤蔓一樣自行成長——當然,在他腦中。到他去世時,故事抵達了第一百零五回。
但愿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——一部作品,只要有人閱讀它、解讀它、發掘它,它就會繼續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