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:肖小跑,作者:肖小跑,題圖來自:AI生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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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最近一個多月,我一路小跑,從新疆到江浙到大灣區,從國企到民企,從橡膠到襪子到發電機,調研了很多制造業企業。重點關注大家的關稅應對和出海策略,特別是那些早有危機感、甚至在貿易戰1.0階段就已經走出去的“先知們”。信息量大,心情復雜。
怎么說呢?如果快問快答,能立刻脫口而出的有兩個感覺:
1. 企業家對宏觀的敏感度完勝經濟學家。身處一線,必須時刻看路,生死攸關是感受在皮膚上的。
2. 一切都在發展變化中,一些“結論”都是標題黨:面對“百大變局”,大家的處境并不一樣。這個顆粒度細分的世界越來越碎片化。
比如我們舉三個典型代表:
大型上市民企(家電):早已全球化布局,可通過調整不同國家基地靈活應對關稅。未來策略:繼續增加海外本地化。
中型輕工業民企(紡織):2013年因國內成本上升先行出海東南亞,現在意外受益。美國市場占比近三成,如果懂王不繼續發瘋,目前關稅水平可承受,但會更辛苦(比如撿起從前因為美國大單而放棄掉的他國小單)。未來策略:繼續增加海外本地化。
中高端制造民企(發電機):2022年因為美國客戶感覺不妙而要求出海。目前采取“拎包出海”模式——客戶東南亞投資建廠,企業負責運營和技術。不會放棄美國市場,因為產品在國內沒有應用場景。未來策略:還是繼續增加海外本地化。
從它們身上可以得到幾個觀察:
首先沒那么悲觀。原因有三:
大家心態都還算穩:不能說完全不焦慮,但都在積極想辦法應對。前幾個月搶出口,現在抓緊時間布局本地化。
在不講武德的、疊加國家實力后的“競爭貿易”時代;最重要的不是手上有沒有“貨”,而是有沒有“牌”。而技術就是那張“王”:有技術就有籌碼談判,甚至可以要求客戶對方在第三國建廠,自己“拎包入住”。
商人都是一路的:美國客戶焦慮程度是遠遠超出我們,沃爾瑪甚至自己出錢空運搶時間。美國零售商提價幅度(20%~30%)普遍高于關稅增加的成本。所以現實世界中是“中國 vs 美國”;而在商業世界中,是“全世界商人 vs 懂王”。
一路調研一路感嘆:中國人的“門縫精神”真是世界第八大奇跡,求生欲如地底巖漿,總有沖破地殼的勢能。但巖漿是噴薄而出,還是緩緩流淌,或是處于沉寂,一滴也流不出,完全取決于火山口的狀態——是敞著還是閉著。
但也沒那么樂觀。也是三個原因:
美國市場不可能放棄:幾乎所有企業都表示不可能割舍。利潤高、訂單大、消費能力強、又是最大的“全國統一大市場”——迄今為止依然是全世界最好的買家。
不能低估產業鏈轉移的可能性:雖然中國目前產業鏈最完整、協同效率最高,但并不能排除假以時日(可能5~10年,甚至借助中國經驗會更快)也能成形。也不排除事情會向完全不同的事情發展,出現“干掉柯達的不是更好的膠卷而是手機”的情況。比如這臺家用DIY小機器人而生產線:
3. (最心塞的)真正應付不了的,也許不是外部壓力,而是家里。企業普遍覺得出海主要靠自己,并不指望政府給太多直接幫助(政策、金融)。如果非要一個政策支持,最大訴求是減稅降負。外面雖然時有風雨,但看看國內,除了無窮無盡的競爭,還要面對自己人卷自己人,大核心企業用超長賬期壓榨供應商,內耗比外壓更窒息。
引一位企業家的話:“你見過哪家企業因為關稅而倒閉嗎?并沒有。倒下的大都是因為內因——家里和家人”。相煎何太急。
走完一圈,我此起彼伏。對研究者而言,結論越來越難下,建議越來越難提。經濟研究者的“預測”(forecasting)能力已經退化成“時評”(now-casting)。但在信息時代,大家依然需要個“說法”,一個結論。
02
最后一天晚上放空,重看了那部小眾B級動畫片《奇異星球》。這是一個詭異的、人類中心主義的故事。在那個星球,人類在食物鏈最底層。文明“德拉格”把人類當害蟲,自己靠冥想活著,靈魂裝進粉色氣泡去“充電”,幼崽用金屬耳機接受教育。
“人類中心主義”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宇宙觀。它把生物分高等低等,有人類學家認為它是種族主義、性別歧視、環境破壞、宗教戰爭的根源。人類總覺得自己是宇宙中心,其實是一種“恐懼感”——恐懼源于害怕失去“控制力”。改不了宇宙,就要拿下解釋權;支配不了自然,起碼要支配同類。
換個視角,這種“中心主義”無處不在。在經濟學領域,把“人類”換成“不食人間煙火的經濟研究者”,把“其他萬物”換成地面上真實的企業、實際運行的世界,好像也不違和。很多研究者守著宏觀、微觀和行業研究的硬邊界,反而看不清現實的復雜性。
久而久之,很多從前由于數據、技術局限性而只能用無數假設條件“搪塞”的問題,我們已經不會去問了。比如:
宏觀和微觀必須分開?上帝視角中有螞蟻嗎?
要繼續假設現實問題不存在,做政治的“路燈”嗎?
技術是不是已經可以讓“假設條件”不再是借口?有誰想更新一下框架嗎?
03
布林德在《當燈光暗淡之后》中有分教:經濟學家的理性分析,如同孩子在沙灘上的沙堡,終將被政治潮水吞沒。政治洪流才是真正的“一鍵重置”。政客需要的不是專業意見,而是背書,一個能說服選民的漂亮故事——這就是“燈柱理論”:政客眼中的經濟學,像醉漢扶路燈,不為照明,只為站穩。
但仔細想想,經濟學家和政客共事,到底誰是草臺班子?誰在“出戲”?
經濟學家常抱怨:精構的完美模型,在人性和政治現實面前不堪一擊。但有一說一,經濟學研究的是人類社會,難道不該將“草臺班子”行為納入考量?如果只負責構建理想,不負責理解現實復雜性,最后把失敗歸咎于“草臺班子”擾亂模型,好像也不夠地道。
人類不完全是經濟動物,需求不全是經濟導向。國家也是一樣——除了經濟,還有選票、地緣、文化、傳統、甚至“面子”,都同等重要。這么多因素交織,單一經濟學模型根本搞不定。
結果就是“理想”永遠找不到“現實”。越長大越懂得,現實才是爸爸。
不突破“研究者中心主義”的局限,不真正走入現實世界,經濟研究者就只能當智囊,寫報告,實際操作交給官僚系統,自己看著鍋被甩來甩去,對實際決策者搖頭嘆氣。
經濟研究有什么辦法可以更新一下嗎?
我覺得是有的。最近在琢磨兩件事:“納米經濟學”(Nanoeconomics)和“不卷經濟學”(De-growth)(知道評論中又會出現無數”你到底學沒學過經濟學“之類的美好建議,但想總比不想好。)
04
納米經濟學
微觀經濟學負責研究個人和企業在不同條件下的經濟行為,而宏觀經濟學負責研究神秘玄學概念,比如貨幣、通脹和失業率。這兩種經濟學都建立在一個共同的信念之上:“相信自由市場”。
但它倆現在都不太好用了。Why?不僅僅因為“自由市場”本身就是個迷思;更因為在數據和技術發瘋式增長的時代,我們也許已經有辦法“看到”那張經濟行為圖譜,不用再閉著眼睛“相信”。
顯微鏡出現了,人類就有了細胞生物學;電子顯微鏡來了,微生物學也誕生了,這個道理為什么不能用在經濟學?
納米經濟學(Nanonomics),顧名思義,就是把視角放在“最小單位”上——可能是一次交易、一個人,或一個決策。用極致細分的數據和預測工具,去觀察“個體”,而不是去看“整體”、“總供給”、“總需求”這些宏觀的集合概念(aggregate)。
它可以給網絡中的所有經濟體貼上標簽,從“個人”細分到“牛馬”、“自由職業者”、“既生產又消費的人”;從“企業”細分到價值鏈上某個環節的生產者;然后用網絡來映射經濟關系,看全球范圍內誰和誰有什么關系,理解真實世界中顆粒度越來越細的參與者的經濟行為。
比如,當下企業在價值鏈上的位置、面臨的關稅狀況、應對地緣政治的方式、出海的狀態就是一個萬花筒,千差萬別。實際情況早就不是一條產業鏈,而是一張蜘蛛網。網上的每一個節點都有各自的功能,并且層層嵌套,無法切割。
再宏觀一點,把一天一變的地緣博弈考慮進來。在多次重復博弈的現實互動中,每一次微小的變動都可能引發出完全不同的情景。
這個時候再用“一個額度卡死、統一管理管死、不再批了一刀切”的老辦法,顯然跟不上趟了。
從一刀切、一盤大棋、一個額度、統一管理,到針對每個具體情況精準應對、納米精度的政策設計,這效果誰聽了不迷糊,誰不流口水?
做到這一點,需要高精度的天量數據和強大的算力,這活兒誰拿手?AI和ML。
想法挺美的,現實很骨感,但想總比不想好。
05
不卷經濟學
如果能做到如此精度,我們也許真能升級到一個新狀態:不卷經濟學(De-growth)。這是一個“去增長”的腦回路。
不管升級到什么版本,經濟學永遠只是一個工具。重要的是理解工具背后的框架。
比如重商主義,基本理念是國家即公司(the nation is a firm)。國家目標就是最大化資產。改善土地和人民,增加國庫儲備。貿易差額就是損益表。順差是利潤,逆差是虧損。公司長期虧損會倒閉,國家長期逆差會衰落。
在這種理念下,衡量一個國家增長的指標也和企業一樣,歸根結底都是要量化“增長”,“增長”就是北極星。我們現在用的尺子:GDP、通脹、失業率等等等等——都是20世紀經濟學軸心時代(約1930年代至1950年代)的人為產物,這些概念在羅斯福新政之前并不存在。這些指標都只是尺子(有的是自欺欺人尺),不是現實本身。不是所有真實的事物都是可衡量的。
你國人民到底過得好不好?該用哪個指標?“人類進步”能用“增長”來衡量嗎?人類技能提高了,真善美提升了,能用失業率衡量?房子可以定價,但美感、愉悅感、安全感用哪個公式算?
把“增長”當做北極星的結果就是卷。你被困在跑步機上,永遠不能停。GDP一減速,蛋糕不再增長,大家立刻盯上存量。事情馬上變得很難看。
真敞開了想,生活中沒辦法衡量的東西無處不在。但不能衡量,不代表不重要。
納米經濟學的接地氣的“精細化”,也許能幫助我們找到“不卷”的真實含義和可行路徑。
想法挺美的,現實很骨感,但想總比不想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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